小時候考試考完,老師都會要求我們要訂正,錯誤並不可恥,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才可恥,訂正錯誤之後,才會印象深刻,下次就會記教訓。
儒家的思想總是灌輸我們:謙受益、滿招損,小故事大啟示也這樣說:稻子越飽滿,頭就越低。
我也一直以為,謙受益、滿招損,應該就是不變的真理之一;然而,出了社會以後,我才發現,這個世界,並不是這樣運作的
無知懵懂的見習醫師
我還記得,在當見習醫師時,怯生生的問住院醫師問題,立刻被回堵:
[回去讀書,明天跟我報告。]
當天晚上我發憤圖強的把書讀了一遍,然而教科書寫的再完整,心中還是有兜不起來的地方,就像拼圖少了一角,我對病人的病情,還是沒有全盤的了解。
於是隔天鼓起勇氣,再次提問:
[那個...昨天關於病人的情形,我回去查書了,書上說應該是OOXX,可是這個病人卻有XXOO不符合的地方,我還是不懂。]
隔了五分鐘之後,住院醫師只是點點頭,然後跟我說:
[真的是這樣嗎?你再回去讀一次看看!]
試過幾次之後,我知道其實住院醫師並沒有電人的惡意,他也是希望有人幫忙讀書、幫忙複習、幫助他思考罷了。
因為我們不能顯露出我們的無知,我們是訓練精良的醫師,我們是不能犯錯的人!
有苦勞沒有功勞的住院醫師
等我變成了住院醫師,每當有病危的患者,其實我比誰都緊張,因為我跟一旁陪同的家屬一樣,對病人的未來會如何,一無所知。
書上列出的一百種可能,我的病人會走哪一種,其實我一點概念也沒有。
然而我們不能顯露出我們的無知,我們是訓練精良的醫師,我們是不能犯錯的人!
隨著我的資歷一年一年的累積,即使面對病情突然加劇的患者,我心中雖然充滿了疑問,但是我學會在瞄一眼主治醫師的神情之後,再決定要不要開誠布公的討論治療方向。
有的主治醫師,一言不發,簡單做指示後就速速離開,這個用膝蓋想也知道,我只要嘴巴閉緊,趕快把事情做完就好。
有的主治醫師,天生就具有占卜的能力,看了一眼病人之後,告訴我:
[這個病人快要死了,今天跟他的家屬把該簽的簽一簽。]
即使如此,我們也幾乎不會拿起放大鏡,羅列出每一條可能導致病人死亡的前因後果。
因為這個社會教育我們,我們是訓練精良的醫師,我們是不能犯錯的一群人。
我逐漸明白了一件事:當醫生的,不能示弱,示弱就是庸醫;當醫生的,不能認錯,認錯等同認罪。
不能犯錯的主治醫師
當上主治醫師之後,對疾病的診斷不難,難的是自我質疑。
即使現在已經行醫多年,知道疾病有輕有重,有人會好,有人就是不會好;然而在誰會好、誰不會好之間,我也不只一次的很膠著。
病程不順,第一個會質疑自己:是不是診斷錯誤?是不是原因沒抓出來?是不是有甚麼細節沒注意到?
誤診?更是禁忌名詞,它暗示了過失、責任、糾紛、賠償,誰承認自己誤診,就像承認自己犯罪一樣,把病人的死生當成玩笑。
因為我們是訓練精良的醫師,我們是不能犯錯的人!
但是,怎麼可能有人從來不犯錯?
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,就不可能從錯誤之中學習,無法從錯誤之中學習,錯誤只會一直延續下去。
然而,醫生的錯誤,不可避免的,就牽扯了人命關天的大帽子,一旦犯錯,如果要病人用生命來承擔,那真的沒有人敢犯錯,即使犯錯,也絕對不敢承認。
那到底要如何解開這個難題呢?
只有神,沒有神醫
記得學生時代曾經聽過外科之父這樣說:[我只是負責縫合,是上帝讓他癒合。]
還記得我當時無法體會這是甚麼神邏輯,開刀好了就好了,還有甚麼縫合跟癒合的差別嗎?
後來,自己也慢慢領會了,醫學雖然是科學,但是我們永遠有無法解釋的一小部分,只能用天意如此來看待疾病無法理解的部分。
當病人的病好了,並不是醫生是神,只是醫生在對的時間,給了對的治療,是天意讓病人痊癒。
這幾年看到見過最多生死的柯P也這樣描述醫師的生涯:[醫師只是生命花園中的園丁,園丁不能改變春夏秋冬,只是讓花草在四季之間開得燦爛一些。]
於是我想通了,我只是個平凡人,我不是神,更不是神醫。
承認自己不是神醫,沒有甚麼獨步全台的必殺絕招,才有辦法坦然面對病程當中的起起伏伏,才有胸懷去接受各種不同的病情波折。
承認自己也會犯錯,也有看走眼的時候,才有辦法對病人真心坦承,才有辦法在下次遇到類似情況時,提醒自己不要再重蹈覆轍。
學會示弱的醫生
我的求學生涯、我的醫師生涯,學過獨門絕招,聽過溝通課程,無一不是強調自己的獨特性與無可取代性,唯獨沒有教我們:當醫生的,如何示弱。
當醫生還示弱,這怎麼符合社會期待?這怎麼贏得病人的信賴?這怎麼門庭若市賺大錢?
當醫生的,不是應該拍著胸埔對病人說:
[你找我就妥當了!]
怎麼可以承認自己還有不足,怎麼可以放病人去找其他的醫生呢?
病人尋求的,本就是全知全能的超人醫師,能夠給予精準又專業的建議,帶領病人走出疾病的痛苦,怎麼可以找一個示弱的兩光醫師呢?
我想,回到當醫生最開始的職責所在:幫病人解決病痛,就可以回答這些相互矛盾的問題。
因為我想要幫病人解決病痛,所以我願意開誠佈公的討論,醫師是站在病人的角度想解決問題,而不是站在維護自己尊嚴的角度來處理問題,這樣病人的病痛才有辦法真的取得解決方案。
即使承認自己不足,會讓病人有所疑慮,但是相反的,病人也會因此放下防衛心理,從日常生活中,替自己的健康負起責任,不再只是冀望超人醫生藥到病除。
醫生與病人,如果能站在同一陣線上,不是互相質疑、推卸責任,才是病人的真正的福氣。
健康是一種持久之以恆的生活習慣,不是冀望藥物、健康食品就能夠達到的快樂天堂;健康不是醫師的責任,健康更不是有健保有看醫生就能達到,健康是每一個人,都要替自己扛起的終生責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