皮膚科門診如果遇到小病人,通常場面都很平和,大多只需要讓醫師遠遠看、近近看、摸摸看,就可以無痛結束;唯獨遇到冷凍治療,因為會痛,會讓小孩哭天喊地,痛完之後,有禮貌的爸媽還會要小朋友跟這個讓他很痛的阿姨,說謝謝。
我常常心想,這些做冷凍治療的孩子們,心中一定很矛盾,覺得這個心狠手辣的阿姨,每次都讓我這麼痛,為什麼爸媽要我跟這個討厭的阿姨說謝謝呢?
看著小孩痛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,還要一邊抽抽噎噎,一邊從牙縫裡擠出含糊不清
如果今天討厭我的,不是不懂事的小孩,而是大人,甚至是我治療中的大人,那我該怎麼面對呢?
好多年前,當我還在醫學中心擔任住院醫師的時候,就曾經過發生這樣一件事。
患者是一位八十五歲的阿公,糖尿病、高血壓、慢性阻塞性肺病集一身,這次住院,是因為左腳背感染,擔心併發蜂窩性組織炎,因而住院接受治療。
住院打了幾天抗生素,阿公的左腳已經消腫,當初住院的治療目標已經完成,照理說,可以辦理出院了,然而,阿公的身體狀況,卻越來越差。
原來出問題的不在左腳,在右腿!
需要截肢的右腿,無法接受的選項
阿公因為長年血管阻塞,右腳腳趾已經有兩根完全黑掉,這次住院期間,右側小腿也開始紅、腫、熱,即使左腳的感染已經明顯緩解,右腿的腫脹讓阿公即使坐著,也會有點小喘。
其實阿公一直都在醫院的內科、外科門診規律追蹤,所以他右腿的狀況,阿公本人、家屬、長年照顧他的醫師都清楚,這次誤打誤撞的住進皮膚科病房,家屬也很希望右腿的情形能積極處理。
身為一位皮膚科醫師,我當然不可能放著快要引發敗血症的右小腿不管,只管左腳就說病情穩定,於是我照會了心臟外科醫師,評估右腿接血管的可能,心臟外科醫師看了之後,只是搖搖頭的說:阿公的血管早就不堪使用,要活命,恐怕只能截肢。
即使消息很沉重,身為照顧他的醫師,我有義務要告知這項讓人失望的治療計畫,於是我當著阿公,與圍繞著他的兒媳、孫女們,直接宣布這個殘忍的決定。
當下阿公的親屬們,面面相覷,顯然"截肢"這個選項,完全不在他們計畫之中;然而阿公的病情,只打針、吃藥,其實已經控制不下來,我請家屬們考慮,同時照會骨科醫師,來評估截肢手術可行與否。
隔天,家屬告訴我,他們聽說血管阻塞可以做高壓氧治療,希望能用高壓氧,幫阿公爭取一線生機,不要截肢。
高壓氧在我們醫院,也是屬於骨科的管轄範圍,於是我一併請骨科醫師評估高壓氧治療或是截肢的可行性。
我還記得,那天骨科醫師來病床旁邊探視阿公時,我也在場,他看完阿公的右腿後,不發一語,一直到了護理站旁,他才開口。
一碰就碎,碎了就要賠的乾隆花瓶
[你們皮膚科,怎麼會收這種病人?]他劈頭就這樣問我。
[他是因為左腳感染收住院,左腳感染好了,怎知原先就有大問題的右腿越來越差,病人的狀況也不好,因此住到現在。]
[這種病人,腳趾頭黑掉好幾個月了,表示血管早就壞掉了,自己的內科疾病又這麼多,糖尿病、高血壓、肺功能又差,是個乾隆花瓶啊!]
所謂的乾隆花瓶,就是指外觀看起來來好好的,但是其實非常脆弱,一碰就碎,正因為看起來好好的,通常家屬的期待值也很高,不會意想到死亡會是可能的併發症,因此,醫界裡提到"乾隆花瓶"的病人,其實就是醫療人球,千萬碰不得,一碰就碎,碎了就會被要求賠償。
[我知道他的情況很差,所以心臟外科說他們不收,請我們找骨科您來評估。]
[這樣啦!刀我幫你開,可是開完刀,我們不顧,請你們自己顧病人!]來會診的醫師沉吟了一下,嘆了口氣後這樣回答我。
事到如今,病人已經在住院了,不幫他解決怎麼行呢?然而,要皮膚科醫師處理截肢後的傷口,以及可能有的內科問題,其實已經超過了我的能力範圍,這勢必是一場硬仗。
跟主治醫師討論之後,我們還是幫阿公預排了麻醉照會,以及準備手術的前置作業。
就在手術即將執行的前一天,發了許久的心臟內科照會單回來了,裡面只短短的寫了一句話:
"我們會接手治療這位病人"
原來阿公一直規律回診的心臟科主治醫師親自來病房邊探視他,看過他的情形後,決定把阿公收到心臟內科治療,幫阿公處理後續情形。
聽到這個消息,主治醫師跟我都鬆了一口氣,阿公的病情複雜,相信他的心臟內科醫師,能幫他安排最適切的治療。
醫生,我阿公很討厭你
辦完轉床手續後的兩星期,有一天,我在醫院走道上巧遇阿公的孫女,我順口問了一下阿公目前的情形。
[我阿公前幾天開完刀了,已經截肢了。]孫女不帶感情的這樣說。
[現在情形還好嗎?]我點點頭,順口問一句。
[還可以。]孫女的表情始終很冷淡。
[那就好!]知道阿公還健在,其實我放下一顆石頭,依照阿公的身體情形,開刀後能不能順利存活,是很大的考驗。
孫女轉過頭,準備離去,突然像想到甚麼似的,突然回過頭,送我一句話:
[醫生,我阿公很討厭你,他說你這個女孩子,一直想要把他的腿鋸掉!]
那個當下,我禮貌性的扁扁嘴,擠出一個類似微笑的表情,向孫女點個頭之後,我就離開了。
然而那句話,卻像一顆石頭丟進湖裡一樣,在我心裡泛起陣陣漣漪。
指責可以洩憤,卻不能讓我們更好
醫師的本業是救人,並不是討病患歡心,即使這個治療選項讓人無法接受,然而該說的還是要說、該做的還是要做,如果讓患者期待過高,到頭來發現治療結果跟預想的相差太遠,會衍生出更多問題,甚至會讓患者憤而提告。
醫病溝通的過程中,有很多技巧,可以讓雙方歧見降低、對治療取得共識;然而,在危及生命的時刻,我通常選擇單刀直入,告訴家屬:再不治療,病人就會死,就是因為我不願意家屬存有不切實際的期待,以為病人看起來好好的,就是沒有大問題,可以輕鬆過關。
事隔多年,回想起那一句話,我的心裡還是有些震動。然而,如果時光倒回,回到當初我還是個住院醫師時,我會怎麼做?
如果可以,我想我會請所有的會診醫師與主治醫師、社工人員,一起與患者、家屬開誠佈公的討論,在可以接受患者死亡的前提下,或許截肢不是唯一選項;如果希望患者能夠活命,就必須接受截肢。
然而,有多少個生死存亡的關頭,能夠允許我們約好時間、地點,與各科醫師、與家屬一起開個共識會議呢?如果家屬對醫師本身不存在信任,開多少個共識會議也只是各說各話、浪費時間罷了!
指責雖然可以讓心中怨氣有個出口,卻無法讓醫療環境變得更好;醫病溝通,絕對不是醫師單方面的努力,患者與家屬,其實才是有效溝通的關鍵人物!
知道讓孩子受苦,卻仍要孩子感謝醫師,與性命救回來了,卻仍然懷恨醫師的家屬,兩相對照,讓人不勝唏噓。